中國日報網站消息:清明時節回鄉下掃墓。出了火車站,接站的親戚領我穿過站前廣場,直奔一條僻靜的小街。“我們不能在那邊叫車嗎?”我指著那些在廣場上待客的出租車問。“哦,我們的出租車在那邊。”親戚向小街的方向一指。我有點不解。“他們找的是熟人。”早到一天的哥哥插進來解釋了一句。熟人?我更加不解了。“為什么要找熟人呢?”“咳,反正要用車,把活給熟人不比給外人強嗎?”親戚的回答馬上讓我想到“關系”這個詞。
研究中國社會的學者們都認為,中國人最重“關系”,中國社會干脆就是一個“關系”的社會。眼下我遇到的,就是一個講“關系”的實例。出租車是一個服務性的行業,其本性是社會化的,應當與“關系”最少關系。可是在一個“關系網”發達和大家都講求“關系”的社會里,出租車的功能也“關系”化了。
“熟人的車要便宜些吧?”我準備開始做社會調查了。“哪里,更貴!”又是哥哥插了一句。這個回答完全在我意料之外,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車到目的地的時候,我們的熟人司機根本就不要錢。但這怎么可以呢?經過了兩三個回合的推讓,他收下了車費。車費的數額自然較計價器的標準要高。這就是“關系”的邏輯。根據這種邏輯,你不能把乘車人和司機之間的關系說成是一方提供服務和另一方享受服務,這也不是那種一次性的消費。“關系”不但有現在,而且有將來;要讓“關系”維持和延續下去,靠的是“人情”。“人情”不是有形之物,但是可以計數,可以積累。就好像在銀行存錢,平日積攢下來,需要的時候就能夠支取來使用。
我去的地方雖然是鄉下,但是離城不遠,村子還鄰著一家大型國有企業。過去十幾年,工廠不斷擴張。如今,工廠的宿舍區一直蓋到村邊。村里農民的土地減少了,其他機會卻也增加了一些。我的一個叔伯兄弟幾年前花錢買了個“(戶口)本”,進廠當了工人。可是好景不長。幾年之后,工廠改革,大批工人下崗,我這位兄弟也在其中。下崗給付的錢不過幾千元,指望不上。好在工廠還需要工人,他還可以做從前的工作。不同的是,他現在已不再是廠里的正式職工,隨時可以被工廠辭退。為了保住這份工作,他必須跟車間里的班長搞好“關系”。為此,經常性地送禮是必須的。一個班七八個工人,大家都想要籠絡住班長,自然形成競爭之勢。因此,讓我這位兄弟苦惱的還不是送禮這件事,而是送禮之后還是討好不了班長。說起來,班長既不是干部,也不能直接辭退工人,但他可以向工長和車間主任匯報,這些匯報可能左右一個普通工人的命運。班長的權力還不止這些。按照廠里的制度,工人的工資并不是直接發給個人,而是先發到班長,再由班長決定每個人應得的份額。可以想見,班長要保住這樣一個重要的位子,必定要同工長和車間主任搞好關系,后者則要同廠長搞好關系,至于廠的領導,他們要同他的上級官員搞好關系。
我這樣說并不只是推測。如今誰不知道“關系”的重要性?又有什么地方不需要“關系”?升學、考試、求職、就醫、升遷、打官司,小到衣食住行,大到生老病死,哪里不看“有沒有人”?而且不僅個人的生活需要“關系”,組織和機構的發展也不能沒有“關系”。“關系”是這個社會的潤滑劑,是這個社會的律則。孩子們在常常是痛苦的學習過程中知道了什么是“關系”以及“關系”的重要性。在這樣的社會里,就是那些最厭惡利用“關系”的人,也可能不得不在一些自己必須面對但又無法解決的問題上作出妥協。結果,在我們社會的道德體系里,“關系”成了一種價值,一種可以夸耀、值得追求和令人羨慕的東西。
然而,“關系”真的必不可少嗎?如果就事論事,我實在看不出“關系”的必要性。誰能夠證明“關系”為正常、健康、公正的社會生活所必需?誰能夠證明離開了“關系”社會服務的質量就要受到影響、社會生產就難以進行、社會道德就會敗壞?恰恰相反,我們很容易發現,當“關系”成為整個社會的潤滑劑和律則的時候,腐敗、低效、不公、敗德便隨處滋生。“關系”之所以盛行,實在不是因為它合乎事物的本性,更不是因為它有益于社會,而是因為它是一種習性,一種風氣,也是一種能為一些人帶來好處的東西。問題是,為了這種習性和風氣,這種能為一部分人帶來好處的東西,讓社會付出了極昂的代價。
離開家鄉的前一天,一個姻親來訪。他的故事是我聽到過的許多類似故事中的一個。13年前,他的一個家人遭人毆打,致腎破裂、鼻梁骨骨折。但是因為對方有“關系”,這個案子從一開始就被按“輕傷害”處理。作為“重傷”依據的“腎破裂”的事實一直被棄置不顧。13年來,受害人家屬不停地告訴,他們踏破了當地公、檢、法機關以及政府和人大的門檻,也曾到省城和北京申訴。如今,他們還在努力,想要求一個公道。
一件并不復雜的傷害案拖延了13年而不決。這意味著什么?經濟學家可以算一筆賬,用公式計算出當事人以及整個社會為此支付的成本的準確數字。但用道德的眼光去看,個人以及社會為此支付的成本可能難以計量。有個學業優異但也面臨高考壓力的高中生,看到自己的一些同學,雖然成績遠不如自己,但因為有做大學校長、書記的家長,便得到比自己更多更好的機會,她感到委屈和壓抑,便去問自己的父親:“為什么你不能幫我找人?”這是心靈的代價,這樣的代價比任何有形的付出更讓這個社會難以承受。(來源:日本《愛華》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