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著還是醒著
在以色列字典里,“形勢”這個詞專門指與阿拉伯人的關系。約瓦爾想不通的是,“形勢”怎么變得那么快,那么不同?
約瓦爾小時候生活在一座農莊里,那時的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并沒有現在這樣的仇恨。果園成熟的季節,每個周末約瓦爾都會在7點半被父親準時叫起來,與從加沙趕過來的阿拉伯人一起摘桔子。到了午飯時間,約瓦爾拿出面包和奶酪,阿拉伯人則煮上一大壺阿拉伯咖啡,一大群人圍坐在果樹底下,吃喝說笑。
“我們也許該算朋友吧,”長大后的約瓦爾常常這么回想。
但到約瓦爾的兒女這一輩,“形勢”完全不同了,仇恨和恐懼徹底取代了其樂融融的友誼。在他的小兒子艾姆利眼中,阿拉伯人是和惡龍、鬼巫等同存在的,是要殺死自己的人。
對此,約瓦爾很無奈,也很沮喪:他改變不了兒子的想法,就像無法改變阿拉伯人的想法一樣。那些從加沙來的阿拉伯小孩,才三四歲大,眼睛里就流露出對以色列人的不信任和畏懼。約瓦爾知道,將來他們中的不少人會成為“烈士”,會為了殺死以色列人不惜自己的生命。但這不是他們的錯,錯就錯在“形勢”。
“形勢”讓約瓦爾變得很忙碌,殺人,救人,再殺人,再救人,約瓦爾被兩種極端的工作拉扯著,郁郁寡歡。周五家庭聚餐時,母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吃得太少了!”
約瓦爾吃不下,因為他沒辦法把戰斗的場面從腦子里趕走。作為直升機飛行員,約瓦爾不能像開F-16戰斗機的哥哥那樣,發射完導彈轉身就走。他得控制線導導彈,直至擊中目標。地面上的爆炸、死亡,無一例外都留在了他腦子里。
也許那些死人里,就有小時候和自己一起摘桔子的伙伴:“我肯定認識他們中的一些人,但在空中沒辦法看得清!”
在“眼鏡蛇”的屏幕上,那些死亡者只是一些小黑點,卻代表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有時候,約瓦爾把手指放在導彈發射按鈕上時會祈禱,不要讓自己的十字線套住任何東西。但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他是個優秀的直升機飛行員,常會看到那些黑點倒下、掙扎,直到一動不動。
退役,回家安心做醫生?約瓦爾不是沒這么想過,但那些脫了飛行服的人,在他眼里是“不可原諒的”,因為他們沒有盡到對國家的責任和義務。
約瓦爾深刻體會到了醫學老師曾說過的話:“這就是我們以色列人的生活,就像磁帶,有A面,還有B面,我們已經很好地把它們融合起來了。”可是對于約瓦爾來說,AB兩面從來沒有融合,他每天要經歷夢魘的折磨。不僅是他一個人,以色列著名學者伊戈爾·施瓦茨教授曾形容以色列人的生活“睡著醒著都是夢,噩夢”。
對于正在舉行的中東和談,約瓦爾并沒有抱什么期望。幾十年的噩夢,什么時候能醒過來,沒人知道。
有人說,要了解一個民族,那就看看他們的文學。今年9月,以色列作家、獲諾貝爾獎提名者阿摩司·奧茲在北大的演講,同樣是對這一場噩夢的描述,這被他稱之為“好人與好人的戰爭”:
“有這么一塊地,我們以色列人稱之為以色列,而巴勒斯坦人稱之為巴勒斯坦,這塊地是以色列人唯一的家園,也是巴勒斯坦人唯一的家園。巴以沖突是一場悲劇,這是一場善與善的悲劇。巴勒斯坦對土地有著很強烈的需求,以色列對同樣一片土地也有著同等強烈的需求,這是一場同等強烈渴求同一片土地的難民營之間的悲劇。
作為一名作家,我一直都對善與善之間的沖突感興趣,因為好與壞,善與惡之間的沖突是很容易的,你讀善惡沖突的小說,你站在善的一面,一切都很容易,黑與白。為什么兩個善良、正直和好意的人卻最終難逃悲劇的下場?
很多年來我都難以面對這個問題,很多年來我就是這么憤怒地度過了,直到60歲。我注意到很多人,尤其是年輕人不喜歡和解這個詞,他們不相信和解。但我相信和解和妥協,我和我妻子結婚40年了,我們都知道和解是什么意思。當我說和解時,我并不意指投降或順服,我是指兩者都走到中間點來,思考對方可能也有對的地方,試著站在對方的角度思考。一些沖突是位于善與惡之間的,這是沒法達成和解的。但在善與善的沖突間,比如巴以沖突之間,和解是可以達成的,只要試著想對方正確的地方。”
無論奧茲、約瓦爾還是那些醫院里的阿拉伯兒童,都期待著夢醒的時候。(來源:《環球人物》 編輯:肖亭)